孤军奋战

拔剑四顾心茫然

1.

萧景琰时常会想起自己的皇长兄,祁王景禹。彼时他继位已经一年有余,回首往事,脑海里却全是那些已经逝去的人。

那年夏天他和林殊带兵驻守在边防,北燕大渝无不虎视眈眈,大梁近年来更是渐显颓败之势,劲敌在侧,着实难以安睡。他们只好就地扎起了帐篷,日复一日,便睡在里头,以防变故突生。初夏时节虫多,掀帐帘时,一个不留心,它们就成堆的涌进来,前仆后继的往燃着的烛火上扑去,劈啪声响作一片。萧景琰其实不怕这些小东西,只是火苗灼烧虫尸的声音听来使人头皮发麻,他就皱了眉。

扭过脸才瞧了那位挚友一眼,他发出了一声怒吼:“林殊!”

萧景琰很少会这么连名带姓的叫林殊,最近的一次乃是对方联合军医,谎称自己将断肠草当做金银花误食,命不久矣。他尚要拉着萧景琰讲述遗言,哪里知道对方当了真,闻此噩耗,当即就策马入京,想请御医来医治,他策马如风,林殊追了半日才赶上,这才未使他真个跑去金陵城。

后来虽然真相大白,可萧景琰足足有三日未曾理他,这于他,已是最长的一次记录了。

这声怒吼使人猝不及防,林殊慌忙把手风背到身后,捏成粉末状的榛子酥撒了一地。

“我说怎么今日会有这么多蠓虫,原来是你搞的鬼!”

林殊用脚跟将那些粉末碾的更碎,妄图消灭证据,然而人赃并获,他又着实难以抵赖,接过萧景琰扔来的湿手巾,他把手指一根根擦净。

“你又不怕虫子。”

“吵的人耳朵疼。”

“诺,这样不就听不到了。”

林殊忽然用手捂住了他的耳朵,有榛子酥的味道萦绕在鼻息,对方的手掌干燥而温暖,贴在耳上,足以熨帖到心里去。

萧景琰的耳朵忽然有点发烫。

2.

晚间依旧是同榻而眠,林殊又提起了萧景禹,仰慕之情溢于言表。萧景琰听他不住口的称赞祁王,心里极不是滋味,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,闭着眼静默了一会儿,那股子酸劲儿仍是压不下去,他佯作不在意的样子翻了个身,泼了盆冷水过去:“皇长兄喜欢上了一个姑娘,还央我送了一枚同心结与她。”

林殊却未如他想象中那般失落,只是哦了一声,似乎并不是特别关心,他有些窃喜,才偷偷弯了唇角,就听对方饶有兴致的问道:“那你呢?”

“我?”这话来的没头没尾,他不是很明白。

“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?”

萧景琰登时就红了脸,幸而他是背对着林殊躺着的,对方也瞧不见他的模样。

“说说嘛,”林殊推了他一把,“你一定有,对不对?快转过来!”

萧景琰偷偷试了试脸颊的温度,感觉不再烫了,这才翻了身,与林殊面对面。

林殊正同他眨眼,两人挨得近,长长的睫毛似乎掀起了一阵小风,气氛忽然间诡异起来,往日夜里永不休止的虫鸣马嘶这时候全无踪影,萧景琰没来由的慌乱起来,吞吞吐吐支支吾吾,无论林殊如何追问,死活不肯讲出那人的名字。

林殊哧笑出声:“这么大人了,还作小儿女姿态!”

萧景琰立即还口道:“谁像你,脸皮比金陵城墙还厚!”

“哎,要不然这样,说个姓氏出来,总可以吧,我也好替你参谋参谋。”

他还是摇头,因为察觉林殊对自己无意,既如此,又何苦给双方添不痛快呢?

萧景琰摊开手掌盯了许久,他与小殊的最后一面,似是有所预感,临行之时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拉过林殊的手,手心向上,认认真真地在上面一笔一划的画了两个木字。

双木成林。

此战林殊与七万赤焰军埋骨梅岭,最终他也不知林殊是否能明白这份迟来的心意。

3.

十三年的精神折磨对于萧景琰来说是双重的,他经常回想林殊在时的场景,也因此,在梅长苏到来之后,这份折磨愈演愈盛。

他骨子里有傲气,有孤愤,心头激愤的火焰与梅岭那场大火一道,不仅没有在这十三年间逐步湮灭,反而越烧越旺。而梅长苏有如大火余烬,也同样烧不尽,浇不灭,虽然对方是以谋士之身出现在他身旁,可他总觉得,他们之间有许多共通之处。

这种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,萧景琰有时候会去苏宅喝酒,冬日天寒,梅长苏一向病弱,怀抱手炉站在廊下看雪,偶然回转身子望一望他,大氅之下影影绰绰,也看得出细细窄窄的腰身。

他调开目光,觉得喉咙发紧,许是酒喝多了些,天上的星星都在随着他旋转,似有流萤在他眼前轻旋,晃得人头昏。闭了闭眼,那情景仍在脑海里,推都推不出去。他觉着这小小的绮思是唐突了苏先生,往日总觉得对方像是高山上一轮孤月,可此刻瞧来,倒有点似情丝绕。

他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一种酒,然而终究自己也觉得好笑,先生这样的一个人,怎么能同那种乱情之酒联系起来?

梅长苏不知何时已坐到了他对面,一手扣着壶把,正慢慢往杯中斟酒;他垂眼一望,飞流坐在屋前,正摆弄两个木头小人,一个倒下去,另一个就立起来,他玩得不亦乐乎。

谁也不曾察觉自己的心思,这很好。

“你醉了,今夜就宿在这里吧。”梅长苏见他脚步虚浮,显然是不胜酒力,就不肯让他再饮,推着他往客房走去。

萧景琰坐在床上,拽住梅长苏的手腕不肯松开,对方一连挣了几次都不曾挣开,显然同醉鬼是毫无道理可讲的,只好就躺在了他的身侧。

他当然知道这么做是太轻浮了一点,他酒量不差,绝不会喝过了头,只不过是想借酒装一次疯,方才偷偷睁开眼,能看到对方一脸的无奈。

这样的感觉,熟悉又陌生。

梅长苏早已困倦,不大一会儿功夫身侧就有悠长的呼吸声传来,萧景琰屏住呼吸,心跳却藏不住,在胸腔里跃跃欲试地乱蹦,他甚至觉得,这样大的动静能将对方惊醒。梅长苏的手腕正平稳放在枕头上,皮肤很薄,对着月光看,足以见到下面的淡青色血管,蜿蜿蜒蜒,从袖口一直向内延伸下去......

若他想,只要探过去就可以握住,他上过战场,杀人无数,自认心如铁石,无惧无畏。可这个时候,竟然凭空生出了怯懦之意,有退缩的意愿,战战兢兢的想要逃。可到底未抵过内心,渴望愈盛,他甚至为自己找了借口,不如就当做自己已经饮了一盏情丝绕。他的手在枕上缓慢挪动,一寸又一寸的接近对方的指尖,忽然就想起,年少时瞒过太傅的眼睛,偷偷从书房逃课出来,同小殊一起去捉山雀和斑鸠时的情景。

冬日里的鸟雀都是傻子,贪食得很,只消在短棒支起的竹筛下撒一把秕谷,总能等到鸟雀下来啄食,难的是看它们缓慢挪步,一点点步入竹筛,等着别人自投罗网的过程竟然也很煎熬。这个情景在梅长苏出现后就不断的在他的脑海中重现,对方许是无意识的布下下了一个陷阱,他倒好,不由分说,一头便扎进去了。

他把手突然间撤回,指甲掐进手心,生疼。

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对一个男人起了别样的心思,然而最要命的是,这个人,总让他有似曾相识之感。

他像林殊。

是的,他像,像极了,所以他只能缩回手,没有谁愿意做另一个人的替身,就连他自己,也对这样的行为深恶痛绝。

四下里寂静,他凝视他,梅长苏睡得很不安然,睫羽轻颤,眉头深深锁,他瞧得仔细,这人面目全非,神情是全然陌生的,半点相似也无,毫无踪迹可循。最起码,小殊从来就不会有这样清冷的眉目,他对自己,从来都是笑着的。

这个夜,长得让人难以支撑。

萧景琰忽然觉得有点难过,为林殊,也为自己。

他暗恨自己对苏先生怀揣着见不得人的心思,年深日久,又仓皇起来,因为就在连他也未曾察觉的某个时刻,这点绮思竟然转换成了情意,爱意。于那夜那月的冲动不同,于情丝绕也无关,若非要说明与哪里有些挂碍,恐怕是来自榛子酥,来自南海珍珠,来自那冰凉,但同时又温暖的手心。

4.

还好他的感觉不曾出错,梅长苏是小殊,纠结困扰才开始就已经结束,他们终于能坐在一起,安安稳稳的喝一杯茶。

天蒙蒙亮,萧景琰负手而立,他已然望了许久,可天上始终只有那一点光亮。心痛不已,欲诉难言,只好不言。衣袖被人轻轻一拽,回过头,梅长苏展开手臂,脸上带着一抹笑意,正望着他。

萧景琰终于可以抱住他,梅长苏身上有着浅淡的药草香气,定然是这些年服药所致,他不由自主地轻拍着对方的背脊,高兴又庆幸:“还好是你。”

他听到对方浅浅吐出一口气,在他的耳畔说道:“我回来,是为了赤焰军,为了翻案,可在忍受那些苦楚时,我想着的,是你。”

有暖热的液体划过脸颊,萧景琰想,自己应该是哭了。

好在这份心意,来的总还不算太迟。

5.

梅长苏在随蒙挚出征之时只同他说了四个字:终有一别。萧景琰每每回想,都不明白放他出征究竟是成全他还是害了他,大渝战事的亡者名单至今还躺在案几之上,复写了无数次,最后一个名字,仍旧是只有半个姓氏。

君今撒手一身轻,剩我拖泥带水行。

他是自己心口上的一道伤疤,好容易愈合,又被他亲手撕裂开来,此后再无药可医。

以后许多年过去,人事纷扰,爱过的恨过的,终于都离他而去。兜兜转转,如流云聚散。

在他成为太子的那一天,即将步入金殿之前,梅长苏曾肃然问过他,继位之后,能否保持一颗赤子之心,肃清朝堂,匡正社稷。还大梁一个清明;还天下一个公正;还百姓一个安稳。

此三问,字字句句,掷地有声,萧景琰朝他深深下拜,沉声道:“必不负先生所言。”然而就连他自己也未想到,临近暮年,到底做了一件违言之事。

也是此生最不悔的一件事。

6.

萧景琰殚精竭虑,用了二十年的时间,使大梁海清河晏,四海升平,外敌秋毫无犯,当真还了大梁一个清明坦荡的朝局。然而这一切也使他耗尽了全部心力,天不假年,他明白自己时日无多,便借助皇权,肆意任性了一回。

听闻有江湖有异士,颇有手段,能够召唤亡魂。他便使人暗访,到底在弥留之际寻到了此人。

萧景琰躺在床榻上,左右侍奉之人听从他的吩咐,一早就退了出去,只留异士在侧。他的神智已不甚清明,许久,才轻声道:“我想见他一面。”

“陛下想要见谁?”

见谁?

原本早已模糊不清的眼睛突然好了起来,他挣扎着坐起来,怔怔的直视殿门,似有所期盼。天色明暗交接,将亮未亮,大殿里直燃着一盏孤灯,廊下檐角上悬着的那一长串细碎宫铃,正叮叮铛铛响个不住,像是被人拿在手中轻轻拨弄一般。

日光终于徐徐从窗隙间流入。殿门大开,逆光之中,他看到骄傲张扬,意气风发的赤甲少年;也看到一身素袍,低眉浅笑的麒麟才子。他们并肩而立,笑着向他伸出了手。

足足二十年的等待,现今终于如愿以偿。

周遭的一切清晰而又安静,萧景琰站起身,整理好衣袍,泰然走向他此生的桎梏与沉沦。

他终于不必只影独行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end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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